人间红楼 天生当不好丫鬟的晴雯

晴雯的爆炭脾气,有很多原因,既因为她“心比天高”和“身为下贱”的双向撕扯,也因为她从小遇到的就是贾母和宝玉这样的上司,让她拥有了不恰当的安全感,但有一个重要原因还在于:她没有大局观,从不考量有没有必要做,是不是由我来做,是不是此刻该做,也不考虑如何安身立命,如何进退,如何自保。

87版《红楼梦》剧照。

很多时候,所谓的心直口快,所谓的无心之失,所谓的不会说话不会做人,其实都不是表达层面、技术层面的问题,而是认知层面的问题。

因为自幼没有父母,又不可能有机会受教育,故而没文化,又在贾府长大的过程中也没有人启蒙、教导,所以,晴雯的认知是有缺陷的。

认知有缺陷,所以一路犯错误而不自知。没有大局观,见事不明,难免自误;偏偏还重情义,有时就好心办坏事。

第七十三回,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小鹊,夜里到怡红院报信,说赵姨娘在贾政面前“揭发”宝玉,贾政可能要查问宝玉功课,引发了怡红院的恐慌。这个小鹊,看来是人在赵营心在怡红院,但是贾政何曾不知道宝玉是什么人,真的未必会因为赵姨娘的几句话就第二天盘查宝玉,小鹊报信,害得怡红院内人心惶惶。这一回里,这是好心办坏事的第一个。宝玉挑灯夜读,“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况一夜的工夫,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读书不致紧要,却带累着一房的丫鬟们皆不能睡。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大的是不用说,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这种时候,晴雯的赤诚仗义和“野嘴烂舌”一并发作,她骂道:“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个腔调儿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两下子!”

然后芳官从外面进来,说看见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可能是风摇树影带来的错觉),晴雯灵机一动,叫宝玉趁机装病,就说吓着了。正中宝玉心怀,于是故意张扬得人人皆知。可叹晴雯千伶百俐,却是好心办坏事的第二人。就是这个用作借口的子虚乌有的安全事故,导致园子里灯笼火把闹了一夜(绣春囊可能就是此时从谁身上掉出来的),五更天管家男女奉命拷问上夜男女,闹得贾母也知道有人夜赌,罕见地动怒,下令严查,处理了一批奴仆。这样地动山摇,还不曾伤怡红院的筋骨,事情也还在王夫人、凤姐的掌控范围内。可是,就在邢夫人给贾母请安、到王夫人处小坐之后,她遇到了手拿绣春囊傻笑的“痴丫头”,这一下,两房矛盾总爆发,导致了抄检大观园。

所以说,晴雯一心想帮宝玉过关,结果好心办坏事。其实,她不该试图“越权”帮宝玉,应该让宝玉自己面对。宝玉的忙不是她可以帮的,因为宝玉的世界她根本看不清。贾政查问或不查问,宝玉总是宝玉,父亲总是父亲;宝玉若连父亲查问功课都不能应付,那他自然能承受父亲的责骂;若他抵挡不住,自然有王夫人和贾母出来保护。

事关宝玉,晴雯太“忘我”,“病补雀金裘”那一回是,这回叫他装病也是。但这一回,她无意中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也导致了她自己的结局提前到来。

87版《红楼梦》剧照。

抄检大观园的压力传递过程是:邢夫人→王夫人→凤姐,本来这样还不至于几乎将大观园连根掀翻,但是这里面有一个关键人物出现了:王善保家的。

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邢夫人就是让她来给王夫人送绣春囊的,这个恶奴过一会儿又来王夫人这里打听此事,于是王夫人让她和凤姐一起率队进大观园查抄。王夫人原本想用周瑞家的等自己人,“暗地访拿”,王善保家的加入,代表大房是“主控方”,这是在对管家的二房发难,加上王夫人的错误应对,导致事态升级,不但暗中查访成了半公开查抄,而且王善保家的成了主导者之一,周瑞家的等人都靠后,连凤姐也为了避祸都不得不对她客气。于是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飞速发展。王夫人的愚蠢昏庸和毫无章法,导致了凤姐的心灰意冷,周瑞家的等人三缄其口,王善保家的大肆发挥——她的第一宗罪就是告了晴雯的刁状。在王夫人盛怒之际,意念之火所燎之处,可谓寸草不留片花不存,想到谁谁倒霉,何况王善保家的指名道姓告状呢。

书里明确说了恩怨的起源:“这王善保家的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这些得罪她的丫鬟里,不用说,晴雯肯定在其列。晴雯最出挑,最刺眼,而且晴雯和宝玉一个脾性,宝玉哪一个眼睛看得上王善保家的这样的鱼眼珠子?晴雯自然也如此。连邢夫人都对宝玉殷殷勤勤,这王善保家的自然不能对宝玉怎么样,但她可以告晴雯的状,通过整晴雯来给自己出气,给怡红院添堵。

其实老婆子们和大丫鬟的矛盾由来已久,第五十九回就借春燕的娘说透了:“那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亦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春燕娘这些老婆子,心里“深妒”,但被“畏”压着,还不敢翻到明面儿上,但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更有体面,加上这一回抓到了绣春囊这个把柄,气急败坏的王夫人又表现出了对她的倚重和信任,就得到机会,要好好宣泄对大丫鬟们的既妒且恨了。

王善保家的口中,晴雯的罪状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其实就是一句“我看不惯”,本没有什么实在把柄。不但丫鬟同伴们妒忌她,管家奶奶们也看她不舒服,“风流灵巧惹人怨”,这是晴雯的命。王善保的这番描绘,脂批说:“活画晴雯出来。可知已前知晴雯必应遭妒者,可怜可伤,竟死矣。”正如判词里所说——“寿夭多因毁谤生”,晴雯无辜,但有人毁谤,使她蒙冤夭折。

在这里,曹雪芹再次显示出了对人世的深刻洞察和对生活的精准还原。他写了管家奶奶、婆子们对大丫鬟的忌恨,也写了晴雯得罪小红,但没有让林之孝家的来报女儿受晴雯奚落的一箭之仇,而是让王善宝家的充当打手和丑类。一来邢夫人和王善保家的有充分的动机,应该让她们得到表演机会。同时王善保家的是大房心腹,由她来共同执行,抄检行动等于是全程在邢夫人的监督之下,对王夫人和凤姐的压力明显不同,后面的情节自然风云诡谲。二来林之孝夫妻精于世故,行事低调,虽然知道晴雯对女儿不好,但未见公开挟私报复——这才是深宅大府的安身处事之道。(即使是林之孝曾经对贾琏建议对丫鬟裁员,也主要出于减少开支的正道,很难说有针对晴雯的恶意。)如果是林之孝家的带队,很可能碍于贾母和宝玉的面子,不会公然为难怡红院的人——虽然她内心肯定也不喜欢晴雯,虽然她私下未必没有对王夫人告晴雯的状。

有的人在可能的情况下会选择息事宁人、明哲保身,而有的人则喜欢火上浇油、兴风作浪。王善保家的这个恶奴,在潇湘馆甚至都想对付紫鹃,因为在她房中抄出一些宝玉的随身小东西,要不是凤姐化解了危机,连紫鹃都可能脱不了干系。

王善保家的给所有人上了一课:恶人一旦受到纵容,一定会坏得超出想象、坏得无止境。所以,为了给这样的恶人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永远都喜欢和佩服探春,觉得她实在配当大观园的主人。

王善保家的查到晴雯箱子的时候,“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小时候觉得很痛快,长大了又叹她性子烈,已经在岌岌可危情况下还不知自保。到了现在,又觉得横竖是一样结局,出口气也好。

面对命运,人能改变什么?难道晴雯对王善保家的低眉顺眼会有用吗?一点都没用。在王善保家的说出她的名字的时候,晴雯的命运已经不可逆转了。

王夫人回忆起曾经看见一个漂亮丫头在骂小丫头,大丫头骂小丫头,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为什么就这么厌恶?就算没有回避主子,有点失礼,这也不是多大的过错,当时贾母也在的,不就没有在意吗?这种小事,应该视而不见,留给年轻主子们或者管家奶奶们去处理,这才是大家贵妇的风度。王夫人这样大惊小怪耿耿于怀,肯定是有深层心理的。

王夫人对漂亮而没有分寸的女子过敏。很可能与贾政纳赵姨娘为妾有关。他们年轻的时候,赵姨娘大概是年轻貌美的丫鬟上位的(从贾母的眼光以及对赵姨娘的态度看,实在不像是贾母选的),她教养差,心思粗鄙,行事乖张,但是似乎却颇合贾政的意(可能貌美且比较活泼生动吧),生了一儿一女,所以世家小姐出身的王夫人应该是吃了一些苦头、忍了一些暗气的,现在看到年轻貌美的丫鬟就过敏,就有延后的警觉和惊跳反应。晴雯若是姑娘们身边的丫鬟,也就罢了,偏偏还是宝玉身边的,那怎么得了?上一代的故事在下一代身上重演的可能性,王夫人必须亲手杜绝。对这样一个王夫人而言,宝玉身边现在有一个全府最漂亮的丫鬟,而且这个丫鬟是“轻狂”的,那就完全可以断定为妖精,当然就深恶痛绝,必须除之而后快了。哪管什么事实如何?哪管这个丫鬟冤不冤枉?

王夫人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其实是在为自己出一口恶气,也在为心爱的外甥女宝钗的婚姻生活预先除去心腹隐患。

当然,怕宝玉被狐狸精迷惑,影响了前程和名声,也是真的。前面金钏儿已经是用生命证明了:只要涉及宝玉,王夫人就像一头发疯的母兽一般,毫无理智可言。这一回,她旧病复发,发得更厉害,以至于忘记了王善保家的是“敌人”,忘记了应该依靠凤姐和周瑞家的这些自己人,更甚至,她居然忘记了要对婆婆表现出平素的恭敬和孝顺。

她当然更想不到和宝玉事先适当通个气。这样的母亲真是可怕。她的这种自以为是,突然抽疯,不由分说,雷嗔电怒,放在今天,哪一个青春期的儿子受得了?大哭大闹,离家出走,都算是客气的了。

晴雯的悲剧也告诉我们,从嘴里说出来的话是有魔力的,说话还需留神。因为晴雯的“野嘴烂舌”,除了对别人,很多时候也对自己。她经常一张口就把自己置于没有退路的墙角,或者说着说着就咒起自己来。

不小心跌坏了宝玉的扇子,正碰上宝玉心情不好,口角了起来,晴雯很快就说出:“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这样的话表面上是耍小性子的话,其实一下子把自己逼到墙角。宝玉气得浑身乱战,说:“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注意,宝玉虽然生气了,但是说的是“将来”,虚晃一枪,心里根本没有“散”的念头。然后袭人来劝了,这时候的袭人因为被宝玉误踢了一脚,夜间吐血,担心影响自己未来的寿命和生育,心情不好,所以说话带出了平时没有的轻微的抱怨——“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反唇相讥,非常厉害,近乎刻薄,但是说到最后,依然是落到自己身上的:“因为你服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服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晴雯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她真的会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撵出去。这话对袭人、宝玉都非常戳心,然后争吵升级,导致宝玉说了一番晴雯和读者都很意外的话——

晴雯一路口无遮拦,犯了一连串忌讳不说,把火烧得很猛,自己却深陷火场中央,最后话头又是落到对自己的诅咒上。这一场吵,晴雯从无故挑起“打发我们”到“明儿不知什么罪”直到“一头碰死”,真是一路诅咒自己,还越说越不祥。

她感冒了,本来按规矩应该回家养病的,但宝玉向李纨求情,就让晴雯在园子里养病,悄悄请一个大夫来看病,李纨也同意了,但加了一句:如果吃一两剂药还不好,还是出去的好,免得传染了姑娘们。晴雯一听就气得喊道:“我哪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住她,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白说一句。”宝玉的理解是对的,而晴雯对外来的信息,总是重点关注对自己不利的部分,她既不看宝玉对自己的顾念怜惜,也不看李纨实际上的通融,马上就很生气,然后张嘴就是“瘟病”,闭口就是“离了这里”,都是咒自己的话。(第五十一回)

她按捺不住,做了恶人,撵走了偷东西的小丫鬟坠儿,坠儿之母挑她毛病,说她对宝玉直呼其名,麝月的辩解洋洋洒洒、无懈可击:“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

而晴雯只会急红了脸,说:“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又是引火烧身,又是自己把粉颈放在别人的刀锋下。(第五十二回)

最后,果然是有人向主人告她,果然是说她撒野,还不止这条罪名。她提“瘟病”,果然最后王夫人就造谣她得了“女儿痨”。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并不是向见事清楚、慧眼识人的贾母告状,偏偏是向平时冷漠刻板、遇事大发雷霆的王夫人告状。于是晴雯果真被撵了出去。

一个女孩子,俊俏,灵巧,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但凡有一个血亲在,都不会坐视她这样经常红口白牙地诅咒自己的。

或曰:黛玉也经常死啊活的。那是恋爱中的女孩子使性子,每一回黛玉说“死”,都换来宝玉的表白和承诺,甚至是海誓山盟。可是晴雯呢?她怎么能和黛玉比?她说“打发了我”,宝玉一时气糊涂了,便真的要打发;她说“你们去告我呀!”这些婆子媳妇本来就很想告的,在等时机而已,哪里用得着她发邀请函?

晴雯这样说话,对自己的身份、处境和人性,都缺乏起码认识,甚至感觉她根本没有过脑,实在令人扼腕。所以说晴雯的认知有问题。

这些年,很多人说晴雯错在把职场当成了家,对职业生涯没有规划,导致自己的失败。这话因为说出了一部分事实,因此颇有迷惑性。事实上,所谓的职场与家的概念,对晴雯太奢侈了。她根本没有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她十岁上被赖大家的买来,因为常跟着进来,贾母看她长得标致伶俐,十分喜欢,赖嬷嬷就孝敬给贾母使唤,后来贾母把她拨给了宝玉房里。赖嬷嬷对她的印象:“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贾母欣赏她宠爱她,赖嬷嬷对她印象也还不错,所以,晴雯不知道自己有必要收敛。另外,这两个人对她的欣赏,也证明王夫人对晴雯的态度,确实是非常“过敏”的。赖嬷嬷、贾母、宝玉决定了她的被赏识、被宽纵、把贾府当成自己家,王夫人、袭人等、老婆子们决定了她的被厌恶、被冤枉、被妒忌、被扼杀。规划云云,那不是一个十几岁女孩子可以轻易做到的。虽说那个时候人多早熟,但即使十几岁折合成今天的二十几岁,如何?现在的孩子,恐怕二十几岁也未必规划明白吧。再说,规划这种事情要一个人能自主才谈得上,而且往往需要高人点拨、贵人相助。晴雯哪里能自主?再看她遇到的都是什么人呢?上层想一出是一出:贾母看她标致伶俐,有意安排她将来给宝玉做妾,把她给宝玉当丫鬟,晴雯自重身份,和宝玉一直保持着距离,清清白白,这本来是正确的和洁净的,谁知王夫人断案不需要事实,突然说她勾引宝玉,把她赶出去了,这不分明是上层自相矛盾,晴雯无辜被断送吗?难道晴雯会早早预知,规划着提前离开怡红院?即使是这样,她是能嫁个如意郎君呢,还是“提篮小卖拾煤渣”?说什么规划不规划的,有什么用?长得好看,一宗罪。有个性,脾气大,二宗罪。业务能力强,但在上级面前不乖巧不讨好,三宗罪。不注意团结,四宗罪。

贾母的欣赏,把她送到了王夫人的射程之中;环境的优越,让她毫无预警,恣意张扬个性;宝玉的相知和厚待,又给她的美加了画框,给她的灵动飞扬打了聚光灯。于是,人间仙境大观园之中,有美一人,美得惊心动魄,活得漫不经心。她的个性恣意张扬,她的自由如汹涌的水流,完全漫出了“丫鬟”“下人”的沟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她不是一个小姐,只是一个丫鬟?丫鬟,是在很多人的射程之内的。远近高下的各色人等,大家都行动起来,于是谣诼纷起,恶意丛生。

87版《红楼梦》剧照。

在人人都重“态度分”、打“印象分”的东方,一个人置身这样的险境本来就是百口莫辩,更何况这是一个女子?更何况这是一个豆蔻年华、美貌出众的女子?最关键的,王夫人是多么头脑简单而主观强悍的人,根本没有给她一次分辩的机会。王夫人一看到晴雯,就大惊失色,就怒从心头起,这个可怕的敌人怎么在我眼皮底下,我都没看见?必须赶紧、立即、马上、第一时间消灭。有个成语是相见恨晚,王夫人对晴雯也是,只不过是别解:相见得太晚了,没有及时发现狐狸精,没能早早把狐狸精赶出去。

风流灵巧招人怨,这是晴雯的宿命。

美貌是天生的。至于脾气禀性,既不能改,也没有改的机会。

有什么办法?《红楼梦》第二回就说了,正邪两赋之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娼”。晴雯也是这样高灵性、“非常情”的正邪两赋之人,这样的人,是天生当不好丫鬟的。

但是,她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在怡红院这个独一无二的乐园里,活出了超越身份的自由自在,留下了超越时代的稀世之美。有美一人,见之不忘。

她就是一个令闺阁生辉的水做的女儿。

原文/潘向黎

摘编/张进

/张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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