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特稿|从大豆到卫星——中国巴西务实合作不断迈向新高度)
新华社里约热内卢11月19日电 特稿|从大豆到卫星——中国巴西务实合作不断迈向新高度
新华社记者乔继红 宿亮 朱婉君
巴西第二大城市里约热内卢西北部,起伏的群山之间,一条条输电线宛如银色巨龙绵延千里,一头连着美丽山水电站,一头通向千家万户,源源不断送去清洁能源。
来自中国的世界领先特高压输电技术跨越山海,奔赴拉美大陆,是中巴务实合作不断迈向新领域、新高度的例证。
“中方愿同巴方以中巴建交50周年为新起点,持续加强两国发展战略对接,深化双方各领域交流合作,赋予中巴关系新的时代内涵,携手推动构建中巴命运共同体。”今年8月15日,习近平主席同巴西总统卢拉互致贺电,庆祝两国建交50周年。
中国和巴西同为发展中大国和重要新兴市场国家,双边贸易结构日益优化,合作水平持续提升,共同利益不断扩大。在元首外交引领下,中巴务实合作日益拓宽和多元化,传统领域合作不断挖掘新潜力,新基建、新能源、新科技、新业态合作亮点频出,为两国携手共谋发展提供强劲动力。
新基建合作创造新机遇
2014年7月,在习近平主席和时任巴西总统罗塞芙共同见证下,美丽山特高压输电项目合作协议签署。
十年间,由中国国家电网公司建设运营的美丽山一期、二期特高压输电项目先后建成投运,以“远距离、大容量、低损耗”为特点,跨越2000多公里将巴西北部充沛的水电资源输送至人口稠密的东南部,满足当地超过2200万人的用电需求,成为中国巴西新型基础设施建设合作的重大成果。
这是2022年9月30日在巴西里约热内卢拍摄的美丽山特高压输电二期项目输电线路(无人机照片)。新华社记者 王天聪 摄
2023年12月,中国国家电网公司再次中标巴西东北特高压项目。这是巴西史上最大的输电特许权项目,计划把东北部风能和太阳能等清洁能源输送至首都巴西利亚等地。国家电网巴西控股公司特高压部巴方副主任保罗·泽尔巴蒂说,项目将提升巴西电网安全稳定运行水平,有力支撑巴西经济社会绿色低碳发展。
“当前,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加速兴起,双方应该牢牢把握时代机遇,持续推进共建“一带一路”倡议同巴西发展战略对接,不断提升两国互利合作的战略性、全面性、开创性,打造更多顺应时代潮流、持久惠民的示范性项目,促进各自国家和地区共同发展。”习近平主席日前在巴西《圣保罗页报》发表的署名文章中说。
近年来,中国中车与巴方合作建设圣保罗城际铁路北轴线项目,助力巴西打造现代化、快速城际铁路;由中国国家电力投资集团投资和主导建设的两座光伏电站今年相继正式投产,为数以万计的巴西企业和家庭提供清洁能源;华为在巴西亚马孙雨林地区部署超过8000千米光纤……中巴新型基础设施建设合作展现出蓬勃景象。
这是6月7日在巴西皮奥伊州拍摄的由中国国家电力投资集团公司巴西公司投资并主导建设的马兰加图光伏电站(无人机照片)。新华社记者 王天聪 摄
“巴西在农业、技术和基础设施等多个领域一直是中国可靠的合作伙伴,两国共同努力应对气候变化、粮食安全等全球挑战,促进可持续发展。”巴西联邦众议员、国会巴中议员阵线主席福斯托·皮纳托说。
巴西淡水河谷公司对外事务总监古斯塔沃·比斯卡西说,中国高质量发展为包括巴西企业在内的全球创造“重要发展机遇”。
绿色新技术催生新活力
“中国新能源汽车销量在巴西正呈现井喷式增长。”巴西知名汽车博主费利佩·费拉向记者展示着自己新买的比亚迪纯电动车“海豹”,感叹中国新能源汽车在巴西深受欢迎。
在费拉看来,中国新能源汽车凭借高科技、高性能加上高安全度、高舒适度,已然成为巴西人购车新选项。
2023年7月12日,在巴西圣保罗州圣若泽杜斯坎普斯,游客与中国品牌纯电动大巴合影。新华社记者 王天聪 摄
对此,巴西企业主布鲁诺·普里深有同感。普里驾驶中国品牌纯电动汽车已有两年,“中国电动汽车以优异的性价比获得巴西民众青睐”。
据巴西政府部门和行业协会数据,2024年上半年,巴西从中国进口超过6.2万辆电动汽车,占电动汽车总进口量的91.4%,创下历史新高;巴西市场销量最高的10款电动汽车车型中,中国品牌占8款。
越来越多中国车企也选择扎根巴西。比亚迪在巴西投资建设多家工厂,并宣布设立生产整车和加工磷酸铁锂电池的大型生产基地综合体。奇瑞、长城等也在巴西不断拓展生产业务。
3月12日,工作人员在位于巴西亚马孙州马瑙斯的比亚迪电池工厂生产线上工作。新华社记者 王天聪 摄
在圣保罗州的奥斯卡·罗德里格斯职业技术学校,教师法比奥·费雷拉告诉记者,学生们在联合实验室内通过格力等中国品牌空调设备来学习掌握自动化控制技术,“打开了一扇学习最新技术的大门”。
从2018年开始,格力已与巴西国家工业技能培训服务中心合作开设了4个联合实验室,提供设备、教材和培训,为当地培养专业人才发挥积极作用。
比亚迪巴西公司副总裁亚历山大·巴尔迪感慨,中国在绿色发展领域给全球树立了榜样,中巴不断深化绿色技术交流将推动两国企业共赢,为两国拓展合作增添新活力。
科技创新打造“南南合作”典范
巴西航天局的办公区域里摆放着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航空器模型,其中,金光闪闪的嫦娥三号探测器和“玉兔号”月球车纪念模型格外引人注目。这些来自中国的礼物见证了中巴日益紧密的航空航天交流与合作。
11月13日,在巴西航天局办公区域拍摄的航空器模型。新华社记者 周永穗 摄
“31年前中国和巴西启动了地球资源卫星合作项目,开创了发展中国家航天领域合作的成功先例,成为高技术领域南南合作的典范。”2019年,习近平主席在祝贺中巴地球资源卫星04A星发射成功的贺电中指出。
中巴已经联合研制6颗地球资源卫星。“中巴地球资源卫星合作项目取得丰硕成果,一直以来都是南南技术合作的典范,为两国以至国际社会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巴西航天局局长马尔科·安东尼奥·夏蒙说。
从环境和灾害监测、水资源管理到城市规划,中巴在航天领域的合作不仅惠及两国,还在《空间与重大灾害国际宪章》框架下对全球很多地区的灾害应对发挥作用。
2019年12月20日11时22分,我国在太原卫星发射中心用长征四号乙运载火箭成功发射中巴地球资源卫星04A星。新华社发
“中巴地球资源卫星项目是两国航天合作的一个重要里程碑,代表着新兴国家之间的技术协同进步。”巴西国家太空研究院中巴地球资源卫星项目负责人安东尼奥·卡洛斯·佩雷拉说。
“中国在空间技术领域已处于前沿水平,同时愿意与广大发展中国家展开合作。”夏蒙说,“除了地球资源卫星合作项目这一‘明星’领域,巴中在空间天气、天文学等领域也有合作。”
巴西科技创新部长卢西亚娜·桑托斯表示,两国科技创新合作还有更大潜力可挖,巴西希望能够与中国深化在人工智能、量子技术、超级计算和半导体等新兴技术领域的合作。
数字经济打开合作“新宇宙”
在巴西最大城市圣保罗市郊,巴西诺维利工业及贸易有限公司刚刚参与了中国电商平台的“双十一”大型促销活动,收获颇丰。
11月6日在第七届进博会食品及农产品展区拍摄的巴西食品展台。新华社记者 徐亮 摄
公司总经理罗伯托·潘普洛纳·雷德尔告诉记者,几年前他就尝试把巴西蜂胶产品卖到中国,但传统贸易途径链条长,对中小企业来说较为复杂,如今,中国电子商务平台提供了更简单和高效的渠道。
“数字经济和电商平台为巴西消费者购买中国产品,以及巴西产品找到中国消费者创造了新机会、打开了‘新宇宙’。” 雷德尔说。
中国已连续15年成为巴西第一大贸易伙伴。数字经济合作不仅拓展了双方贸易渠道,还推动两国高效物流基础设施不断完善。去年4月,巴西总统卢拉访华期间,巴西邮政与中国物流企业菜鸟签署战略合作协议,将共同努力大幅缩减物流时长。
去年4月发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巴西联邦共和国关于深化全面战略伙伴关系的联合声明》中,双方一致同意,在电子商务合作机制下开展务实合作,共同推进中巴数字创新发展。
2023年2月11日,农民在巴西巴西利亚附近的纳蒂瓦农场收获大豆。新华社发(卢西奥·塔沃拉摄)
长期从事贸易的雷德尔向记者举例,巴西是全球重要的咖啡产地之一,借助中国电商平台,巴西商家不仅获得了大量终端消费者订单,还有机会根据消费者需求开发更多高附加值产品,提升在全球供应链中的地位。
多年来,包括大豆、水果等大量巴西农产品进入中国市场,越来越多巴西中小企业从中获益。巴西政府公布的数据显示,中国是巴西对外贸易史上第一个出口超过千亿美元的贸易伙伴。
对于习近平主席正在对巴西进行的国事访问,雷德尔表示,相信在两国领导人引领下,巴中关系会越来越好,从大豆到卫星,务实合作不断拓展,必将给两国企业创造更多机会,给两国人民带来更多实惠。
文|李海鹏伊兰包托克索——三家子 世界上最后15个以满语为母语的人都已经老了,住在齐齐哈尔市远郊的一个以玉米和奶牛为营生的屯子里。 早年间它叫伊兰包托克索,现在叫三家子。 屯外沃野千里,并无山河阻隔,村民们的生活却闭塞孤独。 通过仅能接收到的三个电视频道,老人们能看到《康熙大帝》和《雍正王朝》一类的清宫戏。 这使得他们对于大清帝国往事的认识跟一般由电视机陪伴度过晚上的汉族人并无二致:净是些老早年儿的、皇上福晋的、可资消遣的传奇故事,跟咱自家扯不上什么关系。 对于本民族史上最被神圣化的人物努尔哈赤大汗,“老罕王”,他们也不怎么推崇,有的个性直爽的老头儿甚至要摇一摇头撇一撇嘴。 他们打心眼儿里佩服的是毛泽东。 建屯318年以来,三家子屯一直是一个疏离于时代的村庄。 早先,它的疏离是典型性的,屯中的满族家庭都在八旗的军事序列之中,在火器时代里学习骑射并每年两次到齐齐哈尔接受检阅。 如今的疏离则具有边缘化的色彩,它的全部的非农业经济就是两家小卖店、两家只有本屯男人光顾的饭店和一辆乡村大巴。 在五十年前,整个中国已经忙于“工业化”了,三家子屯的人们甚至还对耕种技术不甚了了。 陶青兰的印象是:“种地不精。 ”她62岁,是15位说满语者中的汉语说得比较好的一个。 直到那时屯中居民还未习惯农业生活,要种黄米,就拿些种子心不在焉地随手一撒。 他们还种些大豆、荞麦,一概收成欠佳,惟一丰产的是他们每个人日常需要又不劳烦太多人力的黄烟。 当来自山东的汉族人在1970年代大批迁来的时候,屯中的满族人开始面临一系列程度较浅的困境,首先是耕种技术上的,其次则是文化上的。 “满族人大大咧咧,粗,不会过日子,拿土地不当回事。 ”陶青兰评价说,“房前屋后、荒地,汉族人逮着机会就稍微占点儿。 满族人有钱就花,想吃想喝,攒不下钱。 汉族人节俭,在嘴头儿上省,天长日久,过得就好了。 ” 屯中人尤其是陶家人,更愿意去打鱼而非耕作。 打鱼是典型的满族传统生产方式。 历史上的满族牧猪,也为了打仗而牧马,但从生计角度来说并非“半游牧民族”而是典型的渔猎民族,未脱初民的攫取经济形态。 屯中的老人们亦都记得,“以前鱼大”,随便拿根渔叉就能叉上来好多三十多斤重的鲤鱼。 陶家人尤擅此道。 那时候的鱼不值钱,又没人买,只好不胜其烦地“成天炖鱼吃”。 打鱼的习惯延续至今。 在夏天的早晨,仍可看到有村民在屯外的河汊里捉到了鱼,装在小塑料袋里提回来。 上去问问,多半姓陶。 只是,如今只有“鱼崽子”,托胡鲁哈喇氏的后人们看上去怏怏不乐。 “托胡鲁哈喇”即为满族“陶”姓的前身。 三家子屯在建屯之初共有三姓,分别为计、孟、陶。 计姓的前身为“计不出哈喇”,孟氏的前身为“摩勒吉勒哈喇”。 在本屯的历史中,除清朝前期“当兵吃粮”外,三家各有传统性的生计:计氏牧牛马,孟氏编筐,陶氏捕鱼。 这样一个植根于满族传统的村屯如今并不多见,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忽略其汉化的程度。 你甚至不能把这里看作是一个满族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保留地”。 没有多少保留下来的东西了。 在15个以满语为母语的老人当中,说得相对娴熟的又只有3人,而他们的满语水准亦不及祖辈的“一半儿”。 三家子屯小学是全国惟一一所满语小学,齐齐哈尔市和富裕县为之投资超过百万元,学校中一块不常挂起的满语牌匾和几幅写有满文的书法作品,就是全屯仅有的满语文字。 学校专辟了一间教室用于“满族传统展览”,可是在全屯尽力收罗器物,却只得到寥寥几件:一柄渔叉,一只渔筐,一架纺车,一小堆儿“嘎拉哈”——猪或羊的膝骨,满族女孩的传统玩具。 满族崇尚的男子气概,向来指向从不畏惧使用武力的“巴图鲁”——借自蒙语的“勇士”。 而如今呢,在如此讲究实用的生活当中,拳头再大的莽夫也只有无能的力量。 陶青兰说:“谁有钱谁就横了。 ”集体记忆的遗忘 三家子屯最有价值的一件“文物”,是陶家的一幅记载祖先原籍的中堂,中堂上书有殿堂,用满文写有“自长白山苏格利河宁古塔远来”。 这段文字证明了三家子屯中计、孟、陶三姓曾是清初宁古塔副都统萨布素麾下水师营的水兵下属,依据文献可查,早前曾抗击侵来的俄罗斯军队,亦曾驻扎在齐齐哈尔。 祖先们的那段迁徙经历之于三家子屯,恰如奥德修斯的旅程之于希腊,形成了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 76岁的孟宪连当过团支部书记、村长,多少有点儿文化,可是还对其中的一个传说坚信不疑。 当我们笑起来并表示无法相信的时候,他双眼圆睁,整个身体坐着蹦向炕里,以示他多么震惊。 “老祖宗们都是踩着狗鱼过来的,”他以陈述亲眼所见之事的口吻说,“那时候船还没发明呢。 ” 事实上,这一类传说恰好是三家子屯未被遗忘的极少数满族文化痕迹之一,仅仅藏在少数老人们的头脑之中。 无论是显性的还是隐性的,满族文化结构在这里都已是明日黄花。 索伦杆、影壁,已于五十年前消失。 吃狗肉仍然是禁忌,可也有人不在乎了。 当村民们热衷于新式房屋时,他们取消了西窗,而那是满族传统房屋中专门用于崇祀祖先的地方。 传统的土垒房屋只有贫穷的老年人才会居住。 老人们早就发现,有的新房子里甚至连“维奇波克顺”,也就是门槛,都不要了。 15个满语者都超过了60岁,远离着年轻人的沸腾新世界。 可是他们不能在与世隔绝中保存记忆。 年迈使他们面临着一个新的威胁:遗忘。 在7月的接连几天,一个又一个老人坐在南方周末记者面前不胜苦恼:“岁数大了,忘性大,记不住了,你们要是早几年来兴许还行。 ” 可是,遗忘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早在这些老人年轻时候就开始了,甚至在他们没有出生、大清国的皇帝还登基坐殿、满语还是一个3亿人口的国家的官方语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满族的集体记忆在几百年间一直不断地流失着。 即便是屯子里最老的满族老太太,比如91岁的陶云,其实也未曾有过哪怕一天真正的满族生活。 在被问到可曾听过萨满歌曲时,她的回答是:“满族没歌。 ” 这位昔日的满族女孩从来没有机会聆听优美的《家神调》,即便她出生在“活化石”三家子屯:“我们在那暗楼上,向神请求,把那旧时光悄悄带走,带来新岁月。 ”也从没听过《海清河晏》,如何嘹亮地炫耀着大清国的文治武功和道德威严:“海清河晏,花村犬不喧,讲武训戎旃,幕府多雄健。 ” 也许只有汉族人才会对此丝毫不感惊讶。 这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历史经验:汉族像庄子所言之柔弱的舌头般长存,不能抵御虎狼之邦,却有同化的伟力;那些入侵的民族总是短暂地占有江山,却将永久性地失去自我。 三家子屯的老人们很少对满语的即将消失表示痛惜。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曾经过着粗粝的生活,亦形成了粗粝的想法。 “满语它没了就没了呗!”孟宪连抱持着农民式的真理,“这世上啥玩意不得没呢?” 他是“日本鬼子进来那年生的”,小时候说满语,12岁起就给人放猪。 到伪满洲国时期,念了一年零两个月的书,“溥仪当皇上,净叫学日语。 ”15岁日本鬼子走了。 听说苏联兵来了,接着共产党就来了。 土改时屯子里打死了两个地主,是哥俩儿。 哥哥是枪毙的,弟弟是棒子打死的。 那时候孟宪连不觉得打死两个人怎么着,“不心疼那个”,现在一想,“不忍心”。 其实屯子里才几十户人,都是“翻”话的亲戚——在屯子里,说汉语叫“说”,说满语叫“翻”。 再往后翻满语的人越来越少了,他的满话也越忘越多。 如今他的人生观落到了“知足常乐”上头。 每年过年,他都要给西窗边的“太太”烧上一炷香,祈福道谢。 可是,他已经忘了这个“太太”是谁。 在三家子屯,对于这个画像上的女人是谁,已经遗忘了很多代了。 满学家金启孮在《梅园集》中记载了晚近时代满族人对于“太太”的信仰,并认为“太太”这个叫法本身是“可笑”的。 “太太”本是萨满,即满族的古老信仰萨满教中的祭司,有通灵等各种神通,通常由女性担当。 如今,满族人普遍在汉化过程中遗忘了她的身份,常常模棱两可地说成“女性祖先”。 孟宪连的生活比较困顿,儿子又在去年患了重病,经久未愈。 春节时,他给“太太”鞠了一个躬,却只是说:“一年了,没什么那啥的,感谢您老太太保佑,这一年顺顺当当,挺好!”自满族以来 满学学者们更愿意使用一个略嫌冗长的词汇“满族共同体”,指称通常所说的满族,即满洲族。 “真正”的满族人其实少之又少,近于无迹可寻。 若以这个民族的最初的核心组成部分即“建州女真”为标准衡量,今日的满族人中的符合者将百无其一。 美国学者欧立德并不认为满族是一个基于血统的民族:“从满族这个名字确立的那一天起,它就是一个高度政治化的民族名称。 ” 满族人曾经是如此之少,以致在他们赢得了对明军的萨尔浒大战之后,亲明的蒙古林丹汗仍旧在信中如此嘲讽地问候努尔哈赤:统四十万众蒙古国主巴图鲁成吉思汗,问水滨三万人满洲国主英明皇帝安宁无恙耶? 没有任何东西曾像人口一样被满族贵族视为珍宝。 努尔哈赤,这位曾经担任明国的指挥使的高度汉化的后金君主,曾经一再对将领们申明自己的战略:战争的首要目的不是攻城略地和抢夺财富,而是夺取人口。 他的儿子皇太极则用一个更政治化的方法达到了扩大族群的目的。 1635年,皇太极废除“诸申”的族号,改称“满洲”,居住在中国东北地区的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蒙古、朝鲜、汉、呼尔哈、索伦等多个民族的人口从此被纳入同一族名之下,满族自此形成。 作为血统最为“纯正”的组成部分,建州女真人被称为“佛满洲”,其他人则被称为“依彻满洲”。 三家子屯中的计、孟、陶三姓均来自满族的发祥地长白山,饶是如此,也只有计姓属于“佛满洲”。 在满学学者们看来,在满族迅速膨胀的过程中,它的汉化而且有知识的领导者也曾觉察到一丝未来的阴影。 鲍明在其著作《满族的文化模式——满族社会组织和观念体系研究》中写道:皇太极既想夺取全国政权,又不愿入关,因为想要避免辽金元入关后本族人汉化的后果。 不过,一家之私欲最终超越了这一切。 1639年7月,皇太极终于在一封致崇祯皇帝的信中,提出了一个中国历史上每临变乱便永劫回归的问题:“自古天下非一姓所有,天运循环,几人帝,几人王?” 5年后,顺治登上了龙廷。 一个真正的难题开始摆到了满族贵族面前。 此时的满族人口仍然不过30万而已,如此微小的力量显然无法统御中国。 在“扩族则亡族,不扩族则亡国”的两难选择当中,皇室制定的是一个利益最大化同时也是必然失败的策略:在两种威胁中间走钢丝,全靠即兴式的灵活来保持险象环生的平衡。 这可以解释清朝政府的政策为何总是彼此矛盾。 在清代,降民、俘虏、投奔者,无论何种民族,都被满族贵族编入八旗牛录,后来每旗又分设满蒙汉固山,使得八旗变为了二十四固山,又设内务府“内三旗”,导致满族像滚雪球般膨胀,至清朝中期已经达到600万人。 另一方面,满汉通婚却被禁止。 对于东北,政府忽而设置柳条边禁止汉人迁入(记者注:在辽宁和内蒙古修建的一道壕沟,沿壕植柳,称“柳条边”),忽而又开禁以充实边陲。 清皇室既以武力推行剃发易服,强令汉人作满人装扮,又承袭了汉族的地主——文官制度。 既以儒学正统的继承人自居,又屡兴文字狱,将历朝历代文人直言敢谏的传统彻底摧毁。 其结果是,汉族文化和满族文化中的活力都泯灭了,被保留下来的是最适宜忍受强权统治的部分。 至晚清,在西方的坚船利炮之下,曾经勇武无匹的满族武官几乎成了怕死鬼的代名词,如孟森《清史讲义》所说“满族贵勋无一成材”,汉族名臣们虽勉力支撑,却难免被后人讥为奴性十足。 甚至在清朝最强盛的时代,“族”与“国”的两种危险就都已经迫近。 乾嘉年间,北京的很多满族人已经不会满语。 乾隆四十年,满族官员果尔敏竟然听不懂皇帝的满语,更令皇帝震惊的是,此人来自盛京。 盛京将军琳宁亦不擅满语,写一份报告本地并无蝗虫的简单奏折亦全用汉语,乾隆予以痛斥,却不能改变满语日渐衰微的现实。 另一方面,白莲教等以宗教名义聚集起来的农民不时起义,而“华夷之辨”,又始终都是任何一股反对势力的道义根基。 到1840年,如何保护满文化不被汉文化吞没已经不再是个值得关心的问题——整个中国尚不知前途何在。 满文很快就在官方公文中消失了,因为随后掌权的慈禧太后本人竟也不懂满文。 这一期间,三家子屯中的八旗士兵越来越多地被调出作战。 仅据屯中的《唐氏家谱》记载,1858年曾有士兵随僧格林沁于津沽一带阻击英法联军,1894年甲午之战还有士兵在伊克唐阿部下保卫过奉天。 可是,鲜血换回的只是耻辱,再也没有人能够捍卫这个沙堡般的帝国了。 1911年,“戍卒叫,函谷举”,人数寥寥的武昌新兵彻底了结了满族贵族们268年的无解难题。 可是,满语已经用一种静悄悄的方式改变了汉文化,很可能也是永久性的。 东北话和北京话中的满音是如此之多,以致以它们为基础确定的普通话被一些语言学家称为“满式汉语”。 举凡普通话中的近代出现词汇如“马虎”、“邋遢”等等,多有满语的借音。 这种语言如此拙于思辩,却又如此灵活而深入人心,使得写作这种“满式汉语”的满族作家们比南方的汉族作家更容易获得成功。 同样的还有曹雪芹,作为汉军出身的内务府旗人,汉满两族皆以为是本族中人,三百年来各自以为矜夸。 在武昌起义之时,新军就曾满城搜捕说北京话者,结果至少有1500人因说北京话而遇难。 这是漫长的仇恨历史的又一个轮回。 一些著名革命者对满族人的仇恨无以复加。 满族人迎来了艰难岁月。 八旗是职业性的军事组织,满族人向来是家里有几副甲——有几个当兵的——就吃几份粮,清帝逊位之后遂衣食无着。 在三家子屯,一个计姓寡妇联合齐齐哈尔一个何姓寡妇去了北京请愿。 回家时她没能带回一分钱。 紧接着军阀蜂起,又是“几人帝,几人王”。 使命不再延续 北京的满族人在历史长流中调转船头,凭借在世代京畿的优游生活中积累下来的艺术基因,开始在戏剧、绘画、书法等方面展现惊人的天赋时,三家子屯的满族人则开始笨拙地学习种田。 三家子屯作为满族文化的最后遗存地的戏剧感,在于它建立于1689年。 当时一个除了自己的家谱之外从未被任何档案文字记载过的满族水兵,托胡鲁哈喇。 洪阿力及其伙伴,选择并建造了三家子屯。 那也恰好正是英国发生光荣革命并通过《权利法案》、彼得一世亲政并在俄罗斯开始西方化改革的一年,世界历史向一个宏伟的新时代转折的一年。 洪阿力们的小小队伍,在历史潮流中溯流而上,作为一个即将泯灭特征的民族的托孤者走向了与世隔绝之地。 三家子屯有据可查的一切,都起始于洪阿力。 他听命于宁古塔副都统萨布素帐下,在1683年到荒凉的嫩江上去阻击从4000公里外袭来的俄罗斯人。 6年后的1689年,清军赢得了雅克萨城之战,中俄签定满文、俄文、拉丁文,却无汉文版本的《尼布楚条约》时,他与两个同伴一起作为水师营的兵丁获准在卜奎即后来的齐齐哈尔百里之内挑选一个水草丰美的居所作为行营之地。 他们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规则,选择了如今的三家子屯的所在地,距离卜奎足有95里之遥。 这个距离在交通不便的年代足够遥远。 因此在其后三百年中,三家子屯始终是个偏僻之地,足以像冰箱一样保存一份满族文化的样本。 如今,石君广开始感到,祖先的奇怪的使命传到了他的身上。 三家子屯的“满语小学”为孩子们开设一门浅显而且不列入考试科目的满语课程,学校有两位满语教师,均为没有正式编制的代课老师,石君广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屯子里惟一一个对满语感兴趣的中年人,过去几年中,他给村里的老人们录了10盘磁带,从“山里红”到“棒打狍子瓢舀鱼”,满汉一一对应。 他想让孩子们都学会满语,至少“能用满语对话”。 至于长久的目标,他则违反语言生存规律地希望“满语这门语言能够延续下去”,尽管早就有到屯中考察的满语学者对他表示这决不可能。 已故满学家金启孮在1980年代发现了三家子屯这块“满语活化石”。 二十多年间,世界各地的满学家们陆续到屯中考察。 作为一门冷僻的学问,满学的研究者并不多,这种到访既不频繁也未能引起公众的注意,不过学术结论早已确定:除此之外,世界上再没有活的满语存在。 15个满语老人之一陶云庆是石君广的舅爷,他既支持石君广,又认为他异想天开。 “满族话打从咱这社会一来就不行了。 老中华国那会儿的长辈翻得还行,还想捡?捡不回来啦。 现在活着的这帮老人,自己会多少?我这翻话的水平,顶多我爷爷的一半。 ”陶云庆说,“现在打小教孩子满语,也行。 可就是会个三四年,一转学全忘了,就会个零打零碎儿——饭碗、筷子!” 对于是否愿意让孩子学满语的问题,屯中家长们的普遍反应是,“咋不乐意呢?”“咱满族人学满族话还不好吗?”不过也有不赞成的,“那玩意早扔没了,学有啥用?还影响考试成绩。 ” 不管怎么说,这天上午,满族课还是照常上。 石君广先教孩子们读切音,接近英语的连读,然后教了四个词:二、十、院子、别人。 石君广每读一遍,他们就跟着大喊一遍:ZHUO!ZHUAN!HUA!GUA! 在三家子屯,比汉化更明确地发生着的是1960年代标准的全球化。 村民们越来越依赖电力、柴油,全部成为了除草剂的坚定支持者。 在这样的屯子里,一个满语老师受到的关注并不比一个透明人多。 作为一个曾因家贫而不能读大学的中年人,他甚至解决不了自己如何转为公办老师的难题。 石君广只能在民族文字中寄托希望和怀抱。 他能够讲述出的快乐只是,在书写满族文字时手腕感受到那曲线的柔滑,“像写美术字似的,有一种美感。 ”这番表白在粗鲁的乡村生活中显然难觅知音。 他拘谨、认真,给人的印象是正在消亡的文字中寻找安慰,在孤寂中寻求温暖。 狗鱼 满语背后隐藏着一个已经被遗忘了的世界。 关于冰雪,满语中的词汇多达六十多个,几乎每个形态的冰雪都有各自的命名。 关于水的词汇更多,达到一百三十多个,从“秋水消减”、“大水响流貌”到“鱼游造成的水纹”,竟然都有单独的词汇与之对应。 满族先民以其观察世界的既笨拙又细腻的方式,把野猪分为了11种,其中一年生长方牙的野猪被命名一次,三年生长獠牙的又被命名一次。 由于鹿角形态变化更多,各种鹿被分门别类冠以29种各不相同的名词。 “满语是一种质朴的语言,”满学专家江帆说,“带有明显的直观性特点,但缺乏思维的抽象与概括。 ” 16世纪的最后一年,额尔德尼和刚盖奉努尔哈赤之命创制满族文字,借鉴蒙文字母创造了无圈点满文,即“老满文”。 无圈点满文使用不便,因此达海受命对其加以改造,创制了有圈点满文,称为“新满文”。 达海从此被满族人尊称为圣人。 可惜这种文字的寿命不过三百余年。 对于满语,乡村满语教师石君广的看法是“很好学”。 与俄语相同的是,满语是纯拼音文字,怎么读就怎么写,从一个只会口语的文盲进步到能读会写并不困难。 79岁的孟宪孝已经印证了这一点。 孟宪孝是三家子屯中除石君广外惟一一个喜欢看满文书的人。 他是屯中老一辈人中见多识广的一个,认为满语“是民族的骄傲”。 以前他会说满语但不会阅读,从两年前起,开始学习一位韩国的满学教授给他寄来的《清文启蒙四卷》。 不过他觉得自己很孤独。 他想让儿子学,儿子推脱说,年纪大了一看书就头疼。 他又想让孙子学,结果“更白搭”,孙子扔下书就跑。 如今,作为一种即将退出生活的语言,满语仍在数十万卷满文档案中存在着,记录着大清国历史上的诸多细节。 对满学家们来说,这种语言至少给了他们一个了解满族人的符号系统,恰如哲学家卡西尔所说,“文字带来意义的建构”,经由满语,学者们可以了解满族人理解世界的方法。 对于满语会在何时消亡,黑龙江大学满语研究中心主任赵阿平给出的时限是“大约十年之内”。 三家子屯真正在日常生活中仍以满语为首选语言的老人不过3位,而且都已经年过八旬。 他们去世之时也就是满语退出历史舞台之日。 在那之后,满语将只是一种由少数学者掌握的、不用于日常交流的学术语言。 在三家子屯,生活仍旧像普通的东北汉族村落一样冗长地继续着。 早上4点半到7点钟极其喧闹,奶牛忧郁地哞叫着,鹅像一队将军踱过街道,而母鸡总是贪吃而慌乱地制造出巨大的声响。 6点半,太阳大了,村子才安静下来。 墨绿色的玉米在风中伏低、摇摆,伏低、摇摆,像梦境一般枯燥又永无休止。 于是整整一天屯子里再无生气。 直到夜里9点半,整个屯子上炕睡觉。 这就是一个不停地遗忘着的地方拥有的东西:现在。 在现在,一个晴朗的7月下午,屯子里的年轻人正在嫩江江汊上打鱼。 满族后人们时而拉网,时而收网,忙忙碌碌地走了一箭之地,却只有一些竹签般的小鱼坚硬地钉在他们的渔网上。 鲤鱼、鲇鱼、黑鱼、嘎牙子,在哪儿呢?现在,所有那些祖上传说过的大鱼,都去哪儿了呢?现在,狗鱼呢? 狗鱼,那巨大的“苟仁尼玛哥”,祖先之舟,如孟宪连所说:“再也没有啦。 ”